“你疯了?”李昭凤见他在院子里便打算解裤带脱裤子,吓得急忙推了他一把:“进屋去,我去把院门关上。”
这时,潘巧云端了一杯茶风摆扬柳一样飘了过来,秋波如水面含春意。
接过茶,牛子槊顺手在她高耸上捏了一把,指着李昭凤的背影说道:“你妹妹已经急不可耐了,你怎么样?”
潘巧云半边身子顿时醉了一样麻酥酥的,她面红如火地嗔了他一眼:“你昏头了不成?昭凤是我的儿媳妇。”
他一口气喝完杯中水,抹了抹嘴上的水,说道:“在我这里你俩就是姊妹。”
“呸……”
三人刚进屋,还没来得及同乐,却听到有人在院外拼命拍打院门,伴随着拍打声,有人高声在外面喊道:“牡丹娘娘,县里来人了,要见牛子槊。”
牛子槊眉头一皱,“我进来的时候,李大嘴的婆娘就在你家门口站着,估计是她。”
既然有人看见我进了二宝家,躲着不见反而不好。牛子槊笑了,冲潘巧云道:“你先答应一声,然后穿好衣服去开门,就说我来给二宝爹扎针哩。”
潘巧云手忙脚乱地起身穿好衣服,靸着鞋啪嗒吧嗒出去开门了。
牛子槊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心情和表情,顺手带上卧房门,然后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走到院子里。
院门开了,大嘴婆娘领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走了进来,两男女穿着很时髦洋气,一看就是城里人。
一男一女都是青羊县电视台记者,肩上扛着长枪短炮,是来采访牛子槊的。
牛子槊感到很意外,莫名其妙道:“采访我干甚?”
女记者笑魇如花,“你在长途车上智勇双全见义勇为,为我县公安局破获蛇老三抢劫团伙立下了大功,受县委宣传部委托,我们专门来采访你。”
牛子槊顿时苦笑不得,摆摆手疲里疲沓说道:“算了算了,我当时也是不得已之举,根本谈不上见义勇为,你们饶了我吧!”
“牛子槊同志,请你严肃点好不好?”男记者很严肃,端着架子带着训斥的腔调说道:“经县委研究决定,准备把你树为新时期见义勇为典型,并准备往省里报,这是一个很严肃的政治任务,你必须配合我们。”
面对一个乡下土包子,作为县里派来的干部,那种感觉不亚于手握尚方宝剑、口含天宪的钦差大臣到地方体察民情。男记者本能地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感觉,话里话外便有一种命令和施舍的意味,似乎他自己就是县委书记大人。
他的这副嘴脸让牛子槊不由想起了吴芷君那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模样,牛子槊心里直犯隔应。
他收起了脸上淡淡的笑意,懒洋洋说道:“是吗?”说着一屁股坐到了葡萄架下的躺椅上,满不在乎的翘起了二郎腿。
男记者似乎是那种一脚踩住刹车一脚猛轰油门的傻冒,他居然没看出来牛子槊脸上不悦的表情,或许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个乡下小土包子的表情。于是他还在那儿继续摆谱充大、趾高气扬,一张小白脸板得如同一片新崭崭的尿衸子,用一副颇不耐烦的样子对牛子槊简短说道:“这是县委的指示。”
“这好办。”牛子槊转过去看了一眼潘巧云,然后回过头来轻描淡写地对男记者说:“我并不想当所谓的典型,你可以回去给县委交差了。”
这句看似轻描淡写、淡得不能再淡的淡话说得很绝很干净,根本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意思。
此言一出,似乎一枚重磅炸弹在男记者的头顶爆炸,男记者登时面如猪肝尴尬万分,如同一条黑毛壮汉被一个黄毛小丫头活活按进了马桶里。
在他的记者生涯中,也许从未碰到过这种场面,何况对方是一个他认为从未见过世面的山村小毛孩。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怎么会有那些明星大腕的脾性!
“这个……这怎么行……”男记者吭哧了半天,竟不知如何应对是好。在他的印象里,从来就没有过如此尴尬的情形,山区县城那点可笑的优越感把他宠坏了。
牛子槊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他气定神闲得端起茶杯吹去表面的浮沫,轻轻地啜了一小口茶水,对着脑袋已经勾到胸前的男记者说道:“对不起,我还要给病人治病哩,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好吧?”这话听起来轻飘飘的,实际上是下逐客令呢。
说这话时,牛子槊用眼睛瞟了一眼旁边的漂亮女记者,发现她正捂着嘴巴窃笑不已,一双妙目还饶有兴趣地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
嗯,此人不错!
牛子槊弯起嘴角对她做了个调皮的笑纹。
短短两个回合下来,潘巧云便觉得牛子槊很有派头。
你看他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样子,一句“我并不想当所谓的典型,你可以回去交差了。”便把那个趾高气扬的记者撅得面红耳赤无所适从。而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要多牛有多牛!这还是那个愣头愣脑冒冒失失的小毛孩吗?分明就是个吐口唾沫砸个坑的男子汉大老爷们儿。桃树坪比牛子槊高一头大一膀的男人多了,他们谁敢对县里来的干部这样说话?打死他们也不敢!
青羊是个山区穷县,一无资源优势二非商业中心三缺科技力量,唯一的优势便是离省城近点。但是,靠着省城这棵大树反被大树遮住了太阳汲走了养分,当地的经济文化重心全都偏移到省城去了。这次立典型树榜样行动是青羊县委县政府的一项政治举措,被当作一件政绩工程来抓的大事,他们力图借此机会大造舆论借势造势,硬件不行靠软件,多少可以把省上的眼球吸引过来一些,让青羊在全省几十个县面前也成为一次亮点。
牛子槊并不知道这些,但他从小便跟着师傅学会了淡泊。淡泊能让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舍弃什么,淡泊可以使人大气,于是淡泊便可以让你居高临下。
例如,你再有钱老子不低头哈腰向你去借,你鸟我的毛哇?你再有权老子不求你办事等于你没任何权利,你凭啥在老子跟前摆架口?老子大可不必尿你!
同理:我既不想当典型,别说你只是区区一个记者,你就是县委书记来了又有什么值得装腔作势的呢?玩你档里的俩黑蛋去吧!
古人云:无欲则刚。说的其实就是这么个理儿。
尽管牛子槊已经下了逐客令,尽管男记者被这个年龄不大的乡下土老冒撅得心里直流血,但他绝不敢转身便走。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政治任务,宣传部刘部长明天一大早要在办公室等着看他俩的采访剪辑片哩!况且来采访的并不只有自己这一路记者,县里其他媒体的记者也都开始行动了,紧接着就是省上的记者大军,都在抢头条新闻哩。作为县里唯一的电视台,是县上弘扬主旋律的主阵地,自己又是奉命而为,要是自己拖了后腿砸了锅那可真要吃不了得兜着走了。
于是,他苍白着脸看了一眼女记者,示意她出来说话。
女记者淡淡一笑,走过去附在牛子槊耳边悄悄说道:“见义勇为是有奖金的,最保守也有一万块,你考虑考虑。”
牛子槊立时来了精神,瞪大眼睛问道:“真的?”
女记者点点头。
牛子槊略一沉吟,便笑呵呵说:“好吧,我就试试,不过……”说到这里,他对女记者摆摆手,女记者便附耳过来,牛子槊悄悄对她说:“能不能让那个跟你一块来的混球一边凉快去,他那个白脑壳让人瞧见瘆得慌!”
哈哈哈……女记者顿时笑得前仰后合风摆扬柳,好半天才制住了笑意,悄悄说道:“那不行,他是摄像、我是主持人,我俩分工协作,一个人干不了。”
“好吧。”牛子槊一拍桌子,眼睛一闪一闪道:“看在记者姐姐的芳容上,我认了。”
故意把“面子”说成“芳容”,不动声色便夸了女记者的美貌,篡改地恰到好处而且一点也不显得轻浮。
女记者不由诧异的多看了他两眼,忽然又想起他发明的“白脑壳”一词。骂人不带脏字,简直损到家了!她不禁又抱着肚子爆笑了一番。
见他和女记者咬着耳朵卿卿喁喁有说有笑的样子,潘巧云醋意顿起,刚刚在心里建立起来的关于他的高大形象瞬间便坍塌了,她撇了撇嘴,不屑的嘀咕道:“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狗屁!分明就是个看见女人便迈不动蹄子的骚狗子。”
眼前的一切极具讽刺意味,男记者在一边不安而委屈地扭动着身子,仿佛身上的某个地方揉进了一个仙人球。
尽管牛子槊从来没有面对过镜头,然而淡泊让他有恃无恐,面对摄像机他侃侃而谈。但是,采访进行得却并不十分顺利。
他没有上过学,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清虚。说白了,他是现代社会中唯一的一个道观私塾毕业生,他的大脑数据库里多是一些历史的或是纯本能的“糟粕”,而现实的东西却知之不多。
于是,当那位袅袅娜娜的女记者问起他见义勇为的动机时,他便笑了起来。
“动机?”他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没什么动机,我怕他们抢劫我,就信口胡说,没想到歪打正着、他们还真信了我的话,就这么简单。”
女记者启发道:“除了这种本能的反应,你还让他们归还了被抢乘客的钱财,这说明你知道关心别人、爱护别人,你可以从这一层面切入。”
“噢……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从高尚这一层意思来说?”牛子槊反应很快。
“对。”
老子压根就没高尚过!牛子槊有点脸红。于是很不自然地说:“夫子说:人之初、性本善,以仁爱之心待人。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让他们归还了乘客的钱财。”
女记者摆摆手,“不是……不是……”
“哦,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牛子槊有点乱,“道之所在,义之所趋。”
女记者摇摇头。
牛子槊恍然大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女记者依然摇头。
牛子槊绞尽脑汁慷慨激昂道:“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
他一会儿文绉绉得像个三家村的酸腐老冬烘,一会又粗俗得像个地道的山野村夫,始终上不了道儿。女记者有点无奈,于是让男记者先停了摄像。
文字媒体采访可以只采访个大概意思,回去后记者再对文字进行二次加工。电视采访却不行,被采访者要直接面对镜头说话,实际上就是直接面对观众,摄像资料虽然可进行后期制作和加工,但被采访者的表情和口型却做不了假;最要命的是现在观众很苛刻、眼睛很毒,画面上稍有瑕疵便能看出破绽露了馅。
女记者叹了口气。问道:“雷锋,知道吗?”
“知道。”他点点头,“他是雷家庙人,上月我还给他正过骨扎过针,估计现在已经能下地干活了。”
女记者顿时哭笑不得,急忙打断了他,“我们今天要说的是,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在你上学过程中,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对你影响最大?从而使你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我没上过学。”他回答得很干脆。“在我成长过程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师傅。”
“你师傅?他是干什么的?”
“道士。”
“你也是道士?”
“是,也不是。”
两个记者顿时面面相觑,女记者不死心,继续启发道:“那么,你们桃树坪的领导班子平时对你非常关心是吧?”
“我在山上的青云观住,严格说我不是桃树坪村人,我没有户口、没有土地,领导根本不嘞我。”
此时,院子外面围了不少人看西洋景,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女记者反应很快,这样继续下去不但采访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反而会在老百姓中造成不好的影响。于是她提议道:“我们到你住的地方看看可以吗?”
自己绞尽脑汁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牛子槊已经感到索然无味了,但看在女记者的“芳容”及一万元奖金上,他还是勉强答应了。
青云观是典型的砖石土木结构,屋舍飞檐翘脊、钩心斗角,院里一码子水磨青砖铺地,打扫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但见古木森森、藤萝如盖,轻风习来,令人暑气顿消。
清远观一连三进院子,前院为道场,中院住人,后院是花园之所在。牛子槊直接领着两人进了后花园,那里有现成的藤椅石几可供人小憩。石几旁是一小块方塘,塘水清彻见底,里面水草袅袅,苔滑石凉,十几尾锦鲤恬然其中。岸边遍植藤萝修竹奇花异草,其中许多都是药花两全的植物,其中最壮观的还是兰圃中那几百盆摇曳多姿,活色生香的兰花了。躺在椅子上可以看到院外青云瀑布飞流直下,一时间,花香、水气、鸟鸣、瀑声一齐营造出一种令人陶醉的宁静氛围。
女记者头枕椅背仰面看着天上缓缓而过的白云,不禁一声轻叹:“好地方!到了这里,忽然感觉时间停止了。”
“好地方!”男记者摇头晃脑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乐而忘返。”
牛子槊沏了两杯茶过来,正好听见他这句话,不禁扑哧笑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刚才两人间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上山时两人便已经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笑什么?”男记者不解。
牛子槊放下茶,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懒洋洋说道:“不能说,一说就是错。”
“嗯?”女记者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来。“愿闻其详。”
牛子槊摇摇头淡淡一笑,“鸢飞戾天也好、经纶世务也罢,本身没什么。按照佛家的话说无非都是红尘中的虚像而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存在好与不好,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不喜欢可以闭上眼睛,也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果像他那样说出来就不好了。”
“怎么不好?”
“呵呵,既能说出来,说明你很向往鸢飞戾天、很在意经纶世务,嘴上却偏偏说什么望峰息心、乐而忘返,这样一来反而落入俗套。”
男记者分辩道:“这话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谁说的都一样。”牛子槊摆摆手:“你看那些兰花,不以无人而不芳,那是一种真正的王者之香,而王者之香是不需要语言来画蛇添足的。这便是道家所谓的清静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呵呵……女记者笑了。
这个牛子槊太有意思了!明明词锋甚健,却偏偏采访不下去;刚才听到一万元奖金时眼睛里几乎要冒火,而眼下这番话却说得脱尘拔俗,清高得不可一世;既然清高不俗,就应红尘堪破清静无为,他却西装革履满面春风,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叽里咕噜转个不停……
她故意玩笑道:“小道长之言令人闻之脱俗,不过小道长丰姿神鬓春风满面,似乎还在三界之中。”
牛子槊听出话中的讥讽之意,脸上不由一红,强词夺理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和师傅一向悬壶济世,不入红尘也入了红尘,跳出三界外仍在五行中。出家人慈悲情怀,济世为本、清修是末,岂能舍本而求末?况济世即是清修,岂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呵呵……女记者不得不佩服他的言辞犀利,摆着手笑吟吟道:“跟你开个玩笑。”
“我的心是一面镜子,来便来、去便去,不留一点影子。”牛子槊转而笑道:“我也是玩笑,我没皈依,算不得出家人,那些清规戒律对我无效。”
男记者憋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破绽,一语双关道:“说了半天,原来你也是俗人一个。”
“普天之下,莫非俗人!”牛子槊知道,这是男记者借机报复自己哩,遂满不在乎的说道:“不过此俗非君俗。”
这实际上也是一句双关语,一字不改,却把“俗气”的俗偷换成“尘俗”的俗,意思大不一样,最后一句更是毒辣,等于在说男记者很俗气。
男记者自取其辱,女记者不禁风摆扬柳似的爆笑起来。
没有外人围观,女记者干脆放开手脚,一句一句教牛子槊回答自己的提问,采访很快便圆满结束了。
于是宾主皆欢。
看看天色尚早,牛子槊挽留两记者在观中用饭。女记者欢呼雀跃,男记者却有些勉为其难怏怏不乐的样子。
牛子槊也不鸟他,三下五除二从后面的桃花潭中捕来十几条白条鱼和半斤溪虾,就手在潭边掐了几把芦蒿,路过竹园时刨了一堆竹荪。
不大工夫,饭菜摆上石几。
菜有清蒸白条、油煎溪虾、素炒芦蒿、竹荪炒干笋,另外还有一碟醋泡山蒜、一碟腌山蕨;主食是小米稀饭、小花卷;佐餐饮料是观里自酿的青梅果酒。
菜原料多是现捉现采现食,水为天然之泉,鱼虾的滋味自然非比寻常,至于芦蒿和竹荪那种天然的甘美清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动。来自县城的两位记者平日很难吃到这样纯天自然的东西,一尝之下连呼妙哉。但见他俩运箸如飞筷如雨下,一坛果酒顷刻告罄。女记者此时已略带醉意,举着杯子还向牛子槊要酒喝。
牛子槊急忙劝道:“这酒后劲大,二位重任在肩,只可小酌而不可放量。改日有闲时我请二位痛饮,不醉不归,今日就算了吧。”
“我还要喝嘛,”女记者此时面色微酡、双眸如醉,扭动香躯娇嗔一声:“当年曹孟德与刘玄德青梅煮酒论英雄,今天难道只有青梅而无英雄?”
“不是……”牛子槊有点为难,“不是我小气,你们没喝过这种酒,曾经有人醉得三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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