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梦
2019-10-11 07:07:31 作者:
序夜色已深,鹅毛大的雪片已落了大半晚,寒风呜呜地叫嚣着,自门缝灌了进来。店小二本来正靠着柜台打着瞌睡,这下也一个寒战惊醒了。他往大堂看了一眼,那一桌客人还在喝酒吃肉,谈天说地。他听了一耳朵,大约说的是些门派江湖事。店小二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慢腾腾地给他们添了一回酒,心里暗骂着让自己在这大冬天守夜的老板娘。在这大雪夜,哪里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客人!不过白白让他受冻!就在这时,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风雪涌了进来。店小二和那一桌的客人齐齐看去,只见从外头进来一个撑伞打着灯笼的女子,女子一身雪色大氅,冲着他们微微一颔首,便收伞走了进来。女子抖落一身风雪,在角落的位子里坐下了,冲着店小二轻轻开口:“劳烦上些热菜,再来壶烈酒暖暖身子。”顿了顿,女子又补了一句:“请快一些,我和人约了时间,还要赶路呢。”店小二见女子大氅下系着长剑,料她定是江湖人,忙应了声,转到后厨去了。那一桌客人的视线在女子身上流连了几下,见她没有搭话的意图,便不再管她,依旧推杯换盏。只听其中一人叹道:“前些年那血债累累的血衣鬼才伏诛,他那女儿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自称‘血衣女’,出来不久便重伤武当掌门,这江湖怕是又要不太平了。”“是啊是啊,据说血衣女那柄剑还是血衣鬼给她留下的。”另一人应声,“那把剑名为‘不平’,听说能让人入魔,而且戾气奇重,见者无一生还。”“这分明只是血衣鬼和血衣女恶贯满盈,关一把剑什么事?”一人冷笑,“我若见到那血衣女,必然要送她见她父亲!”“是啊,是人的罪过,不是剑的罪过。”一人嘿嘿笑着,“不过听说那把‘不平’可是神兵利器,若是能到手……”女子一开始只是静静地听着,过了片刻,冷笑了一声,一下把银钱拍在了桌上,提起灯笼,起身便走。酒客中的一人注意到了她,不由问道:“外面风大雪急,姑娘何不等雪停了再走?”女子回身冷笑道:“诸多侠义之士在此,血衣女不敢留。”那些人的脸色齐齐白了,说着要杀血衣女之人倒是一腔血性,提剑冲了上来。也没见女子怎么动作,她手上的灯笼甚至晃也没晃,系她腰上的长剑便端端正正地横在了那人的脖颈上,剑身用小篆刻着“不平”二字。其余人见状,皆是面色如纸,冷汗直流。倒是有性命之危的那人怒视着女子,“今日某成你剑下亡魂,来日正道同仁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可你让我杀你,我偏不杀你。”女子嗤笑着收回了不平,反手一掌将那人击飞,接着便打开了客栈的门,径自走入了风雪中。宁晚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手上的灯笼在大风里飘飘摇摇,闪闪烁烁,雪花不住落在发间衣上。她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连伞也忘了。宁晚晚埋怨着自己,又拉不下脸回去,恨恨跺了跺脚,嘀咕着:“起码应该吃点东西再走的。”宁晚晚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凉透了的干粮。宁晚晚还没啃上一口,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佝偻前行的老妇人。宁晚晚提灯快走了几步,也将那老妇人打量了个彻底,只见那老妇人撑着旧伞蹒跚前行,满头银发稀疏花白,满脸皱纹纵横交错,一身棉袄破破旧旧。“老人家!”宁晚晚不由得喊住了她,“这么大的风雪,您怎么还在外面?”“我要赶着回家,本来早该到了,只是被这大雪绊了步子。”老妇人回道。宁晚晚想了想,用内力把干粮烘得温热,塞到了老妇人手上,大声道:“老人家,路上吃点东西吧,会好受一点,要不是我和人有约,我便送你回去了。”说完,宁晚晚便越过了老妇人,急急前行,可没多久又折了回来,将身上披的大氅解下来硬披到老妇人身上,正要离开,却又叮嘱了一句:“这里不远有个客栈,您家要是远的话,不妨先去那里歇一晚。可要我送您过去?”看着老妇人连连摆手,宁晚晚这才搓了搓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雪花飘摇,灯火闪烁,宁晚晚跋涉的身影显得分外孤单。1“宁女侠,宁女侠……”清朗的男子声音萦绕在宁晚晚耳旁。宁晚晚皱着眉揉了揉眼,却发现自己正趴在长桌上。她面前,还有未饮尽的半盏酒。长桌对面,坐着一位身着白衫的翩翩公子,尤其是那一双眼,比最浓的墨还要漆黑几分。宁晚晚愣了一下,问道:“我是睡着了么?”公子点了点头,温声说道:“夜已深了,宁女侠若是累了,便去客房歇息吧,不必陪着在下了。宁女侠若是受了风寒,可就是在下的罪过了。”“哪有撇下恩公的道理。”宁晚晚喝尽了盏中的酒水,道:“我不困,还可以陪恩公说说话。”“不必总叫我恩公的。”公子轻轻一笑,宁晚晚却仿佛见到了天光破开层云,“在下姓陆,表字子期,叫我子期便是。”“子期……”宁晚晚咀嚼着这个名字,点点头,道:“你也不用女侠长女侠短的,晚晚、宁晚晚、血衣女,随你怎么叫……”宁晚晚说着顿了一下,给自己斟了一盏酒,颇有些落寞地开口:“算啦,你还是别叫我晚晚了。”陆子期听了,轻轻一笑,也不追问,只道:“那我还是叫你宁女侠好了。”宁晚晚苦笑了一下,缓缓饮尽盏中酒水,才慢慢地开了口:“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哦?”“梦里我在大雪天赶着赴约,我把干粮和大氅都给了一位老人家。”宁晚晚端起酒盏,盏中映出灯火,“路很长,雪很大,我走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一路上再没遇到其他的人。好安静啊……除了风声就是我的脚步声……安静得就像、就像……”宁晚晚说着,顿住了。“就像什么?”陆子期追问。宁晚晚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可我觉得我必须要去赴约,无论雪多大路多远……”“既然只是梦,宁女侠也勿要为此伤神了。”陆子期说着推开了窗,清风拂开流袖,带走满室酒香。宁晚晚没有再说话,只是往窗外望去。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二层的小楼,就坐落在瘦西湖近旁。如今正是阳春三月的好时节,红梅未谢,海棠始盛,月色正稠,没有梦里的风雪,只有悠悠湖水摇曳清辉。宁晚晚走到窗户跟前,探身看向楼下,果然又见到了一楼窗户映出的幢幢灯火。她不由回身将手在陆子期眼前晃了几晃。陆子期失笑:“宁女侠,不用再试了,我真的是个瞎子。”“可你真的不像。”宁晚晚讪讪收回手,“而且你总是点这么多蜡烛——你明明不需要。”“我这个瞎子用不上,眼不盲的人用得上。”陆子期道,“若有人路过此处,看见灯火,便知是有人的。若他困顿,也有个求助的地方;若他什么也不需要,在夜路里看见灯火,也会心安。”宁晚晚听了,沉默良久,忽然道:“你是第二个叫我‘女侠’的人。你之前,只有一人;你之后,再也没有了。”陆子期听了也沉默片刻,道:“我觉得宁女侠你当得起这两个字,世人的看法难免多有偏颇。”宁晚晚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你像我阿爹,他以前总说我应该做女侠。”陆子期一愣:“血衣鬼?”“可能你不相信,但我阿爹是个好人。”说完,宁晚晚也不等陆子期回应,猛地推开门回了客房。2“晚晚,晚晚……”宁晚晚感觉有人在轻轻晃她,不满地睁开眼,入目却是一个负剑的青衫男子,男子生得高大,面容在灯火下显得不很分明,只是轮廓极为深刻。男子见她醒了,笑道:“不是说好入夜去看花灯的么?怎么还在这桌上睡着了。”说着,他伸手不轻不重地在宁晚晚额上弹了一下,“也不怕受了凉。”宁晚晚看着四周,却见分明是客栈的房间。瘦西湖边的小楼,与她交谈的公子,都像是一场黄粱大梦,可又偏偏如此真实,让她一时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幻。“发什么呆?”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宁晚晚一下,“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去看花灯的么?”宁晚晚定定地看着青衫男子,一直看得男子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了?”他问道。“没什么。”宁晚晚摇摇头,“就是突然间觉得很久都没有见到你了。”“胡说些什么?”男子笑了,“我们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谢无真……”宁晚晚轻唤着男子,有些犹疑地开口:“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做了一个梦……不是,我是说,梦里有一个男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谁?”谢无真挑了挑眉,“难道比我还要俊俏不成?”宁晚晚本来情绪还沉浸在梦里,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哭笑不得,也不再纠结梦境,只故意说道:“虽然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但一定比你俊俏得多。”说完,也不理会谢无真什么反应,径自拉了谢无真的手,道:“走!去看花灯!”正月十五的街道上挂满了各色花灯,灯火次第相连,仿佛给夜色都染上了橙黄的光彩。宁晚晚拉着谢无真穿梭在如织的人流中,不时从这个小摊这里拿个面具,又从那个小贩那里取个花灯。谢无真被她拽着,一边跟着她付钱,一边不能落下半步,一路上苦笑连连。硬是让谢无真帮她想了几个她猜不出的灯谜后,宁晚晚终于逛得差不多了。她取了两个莲花河灯,等谢无真付了钱,笑吟吟地说道:“放完河灯我们就回去吧。”谢无真松了一大口气,连忙点头。宁晚晚又要来纸墨分给谢无真,强迫不情不愿的谢无真写下自己的愿望。“把愿望放进河灯里,将来会成真的。”宁晚晚倒是理直气壮。谢无真叹口气,认命地接过纸笔,倒是认真地写了起来。宁晚晚很快便写好了,一边窜来窜去想看看谢无真写了什么,一边笑着说道:“世事倒当真奇妙,你这武当的大弟子倒是和我这血衣女走在了一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想取我性命呢。”谢无真一边写一边用手肘护着自己的纸条,一边回敬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也说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么?”“我说你就信啊!”宁晚晚一双眼睛顿时瞪圆了,“当时你师父被我伤了,你来找我为你师父报仇,都到这份上了我还能不撂狠话么?”谢无真闻言,执笔的手顿了一下,就在宁晚晚想趁机夺下他手上纸条的时候,谢无真把手上纸条折了几折,塞进了莲花灯里面。“小气。”宁晚晚撇撇嘴,也将自己的纸条塞进河灯。不少情侣都选择在护城河边放河灯祈愿,宁晚晚和谢无真到河边的时候,河上已经飘了许多河灯,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河面上飘飘荡荡,浮浮沉沉。宁晚晚和谢无真一起放了河灯,在谢无真说着要回去的时候,宁晚晚点点头,却是眼珠一转,一跃而起,伸手便捞起了谢无真放的那盏河灯,取出了里面的纸条。上面写了四句话——“老者有所终,幼者有所养,贫者有其室,富者怀其仁。”宁晚晚看着,怔愣了一下,就在这个瞬间,她却看见自己的河灯不知何时也到了谢无真手上。谢无真冲着她得意地扬扬眉,就在她抢着扑过去的时候,谢无真已经打开了她的纸条,看了一眼,却愣住了。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无不平事,无不义人。”过于相似的愿景倒让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片刻,只听宁晚晚嘻嘻笑了一声,“这样倒好,以后呢,你管尽世间不平事,我杀尽天下不义人。”谢无真也笑了,问道:“为什么不换过来?杀人的事却偏偏让你来做。”宁晚晚不在意地摆摆手,“你是正道弟子啊,哪能这么自在。这种脏事我这个血衣女来做就好。”谢无真听了,面上的笑却缓缓敛去了。“宁晚晚。”他连名带姓地轻唤着他面前的少女,声音里甚至带了不易觉察的乞求,“能不能……别再做血衣女了?”3宁晚晚这回是自己醒的,天光已经大亮了,她看看四周,却是陆子期的客房。她叹口气,揉了揉眉心,一连串的梦中梦几乎让她心力交瘁,梦里也全都是她真实经历的过去,这更让她一点也不想回首。尤其是,她梦到了谢无真。她觉得,这不是件好事。可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在床沿上一遍又遍地描摹着“谢无真”这三个字。宁晚晚一下变了脸色,掌上生风,猛地朝着床沿拍了过去。可她又想到这是陆子期的屋子,忙急急收回内力,悻悻然收了掌。宁晚晚怔了一会,拔出不平,轻轻擦拭着。青锋雪亮,衬得剑身上的“不平”二字更为醒目。不平是她阿爹亲手铸的剑。阿爹和她说过,他铸剑之时想的便是荡尽世间不平,所以干脆以“不平”为剑名。阿爹是个好人。宁晚晚一直这么觉得。可宁晚晚也亲眼看着阿爹一步一步走火入魔,手上血债累累,成为货真价实的“血衣鬼”。宁晚晚也一直知道,阿爹死得不冤。所以宁晚晚接过不平,踏上江湖的一刻,她没想着给阿爹报仇。如果说她有什么想做的话,大约是想完成阿爹铸剑时的心愿吧。过了一会,宁晚晚收剑入鞘,心思却又拐回了梦里。谢无真问她,能不能不再做血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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