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和小婶都出生于五十年代，眼看着向七十岁步步挨近。站在人生的末期，回头瞧瞧，小婶已经和这个令她心堵的男人相伴走过了半个世纪。

　　小婶年轻时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人儿。她个子很高，头脑聪慧，说话犀利，手脚利落。因为家里太穷，仅仅两袋麦子的聘礼，定格了小婶的人生。

　　当年我爷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行务(牲口交易的中间介绍人)，家境较好，在那个人人为吃饱肚子发愁的年月，他竟然能吃上烧饼加牛肉。所以，矮矮瘦瘦，懦弱无能的小叔才得以娶上小婶这样一流的人物。

　　我家和小叔家是邻居，中间只隔了一道低矮的短墙。从记事起，墙那边小婶数落小叔的嗓音从来没有间断过。往往一件小事，也能引起小婶情绪的炸裂，数落声立马响起。节目一旦开播，就会绵延不绝，没完没了。小婶口齿伶俐，声音如机枪扫射，一两个小时不带卡壳的，从对小叔的不满开始，一直追溯到自己父亲的贪财心狠。小婶的腔调很高，从不怕别人听见，奔涌而出的话语聊以发泄着她心中的不满、怨恨和无奈。小叔闷声不响地干着手里的活计，绝不会回一句嘴。不是因为他嘴笨，说不过小婶，而是因为他不敢。所以，他们家的战事都是只见一方开火，不见对方反击。

　　小婶对小叔的数落不但时间长，而且年头也长。可以说，是小婶的数落声伴随我长大的。上初中时，我还写过一篇关于小婶数落小叔的日记，并且发表了自己的感想。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今天放学刚到家，就听见隔壁小婶又开始吵小叔了，声音尖锐响亮，令人讨厌。真是可怜小叔，天天受这个泼妇的欺负。小叔其实挺好的，吃苦耐劳，老老实实，除了偶尔抽支烟，没有其它不良爱好，不像爸爸喝酒打牌，还经常向妈妈发脾气。

　　小婶，你天天唠叨不累吗?你的喋喋不休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

　　日记中可以看出，当时我对小婶无休止的数落相当反感。那个时候，小叔家的两个儿子已有半桩高，个子快要赶上小叔了，他们从母亲数落声中一定也了解到一些当年姥爷“贪财忘义”的行径吧。

　　后来，我在外面上学，参加工作，渐渐远离了小婶的嗓音。小叔身体一向虚弱，那年听母亲说小叔病得很厉害，凑了假期我去看他。

　　小叔又瘦又黄，眯缝着眼，无精打采地靠在床沿，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一边打盹。

　　“去市里大医院检查一下，找出病因赶快治!”我说。

　　“去检查过了，就是肠胃不太好，别的什么病都没有。”小婶一脸的无奈和神伤，栖栖遑遑地说着，那个尖利刻薄的悍妇形象荡然无存。

　　从他们家出来，小婶送我。走出大门，小婶回头看看，见离屋里的小叔远了，才压低声音，眼泪汪汪地说:“恁小叔恐怕活不过麦里(收麦)了。”当时是四月份，离收麦还有一个多月。

　　六月到了，收麦季节开始了，割麦种秋，人人忙得脚不连地，一个人想劈成俩用。天天靠在床沿打盹的小叔坐不住了，他也拿起镰刀，加入了麦收的队伍，由于劳累，食量大增，等收完了小麦，种上了秋庄稼，小叔的病居然不治而愈了。邻里都笑他的病是享福享的，干了农活什么病都治好了。

　　听我妈说，小叔的病好了之后，小婶再没数落过他，而且说话行事都是顺着小叔，一日三餐也是尽小叔爱吃的做，生怕小叔再有个什么担待。

　　如今，小叔和小婶已经子孙满堂，小叔依旧瘦弱，不过身体还算健康，没什么大病。若小婶的父亲地下有知，也许会感到一丝欣慰吧。

　　被一张小叔子的朋友圈照片刺痛，先入为主的第一感觉是练的好功夫，一脚朝天，一脚踩地，标准的横叉，不，比横叉难多了。我这辈子是练不成了，我天生骨骼比较硬，小时候也没有练成，所以非常羡慕能练成的人。

　　羡慕之余，是可怜、心疼，小叔子是被生活所迫，被逼出来的。

　　小叔子虽然按照血脉是亲小叔，但从一出生就被婆婆的亲妹子，我们称呼五姨的抱养走了。小叔子就属于天生命苦的人，不到一岁的时候，养母五姨怀孕了，接二连三又生了一儿一女，加上他和最上面的一个姐姐，四个孩子。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来是教书先生的养父五姨夫生病了，先是胸椎结核，又转移成肺结核。本不是要命的大病，因为家贫拖成了慢性病。身体不做主，把工作也丢了。

　　生活重担全部落在五姨一个人身上，又遇的五姨夫村里山高坡陡，没有几亩地，经常是青黄不接，头年的粮食都吃不到第二年秋天。

　　我进了婆家门的时候，小叔子才刚十岁。那时候，年节里，他们姐弟四个总要去婆婆家住一段时间。小叔子很内向，问话也不回答。小叔子是婆婆抱养给五姨家的这件事一点都不是秘密，小叔子也是知道的。五姨家生活困难，五姨夫早就捎书带信的想要把小叔子送回来。就连他那俩个后来生的弟、妹，也说“你们家有钱，比我家强多了!”这种话哪里是一个小孩子嘴里水旜来的，分明是五姨夫教的。

　　公公婆婆非常气愤，想当年，根本就不想抱给五姨家，怕亲戚之间闹不好。是五姨夫提前跑到婆婆家，眼巴巴等了好几天才生下，一落地就抱走了。婆婆经常说，也许小叔子命理注定就是人家的孩子，数九寒天，五姨夫步行四十里地，四五个小时，小叔子躺在一个笸箩一声都没哭。

　　公婆恨妹夫为人不讲信用，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气愤之余当面问过五姨，是不是不想要孩子了?老实忠厚的五姨，拉不下脸来，连声否认，说舍不得，只是日子苦些，只要有我们吃的，就有孩子吃的。 

　　就这样，小叔子也没有回到婆婆家里，公婆只能多接济些五姨家，常年吃的五谷杂粮一样不落的给五姨家送去。大概五姨夫自认为给大姨子家养了一口人，觉的非常心安理得。就连老公都被他指使的团团转。我笑老公是替小叔子尽孝，五姨夫隔三岔五的要去医院检查，提前给老公打电话，让老公去接，然后再送回去。遇得老公又是学医的，打针输液、买药、小病小痛都是老公的责任。他自己家的子侄不知道是处的不好，还是舍不得用。

　　等小叔子稍稍大些，就不愿意来婆婆家里了。我们都可怜小叔子，对他非常的好，估计那时候的他一点都不领情，估计心里的恨超过了一切，恨公婆把他送了人。他小小年纪，在五姨家里，哪里能被尖酸刻薄的五姨夫所善待。别人家抱养孩子是因为自己家实在生不出来，没有自己的孩子，抱回来的也就非常的亲了。

　　而五姨家里，三个亲生的，一个抱养的，哪里能够相同对待，只不过是看在公公婆婆的面子上，不敢过分罢了。好在姐弟之间没有大人的心思复杂，还是比较亲近的，起码比和我们亲。

　　他们家穷到了什么地步?四个孩子们在小学都相继辍学。家里只要有一点糖果之类的零食，孩子们能打破了头的抢。

　　好在五姨实在抗不下去，一个人进城里卖手工豆芽、粉条，虽然辛苦，也还是有了一点生活来源。三个孩子在家里照顾五姨夫，最大的姑娘外出学习缝纫手艺。

　　可惜的是，虽然生活情况稍稍好转，但是五姨夫的身体还是熬不下去了。在小叔子十三岁那年冬天走了。听公公说，在一个飘雪的早上，身穿重孝的小叔子，在大门口梆、梆地磕头，把正在扫雪的公公吓了一跳。

　　小小年纪，还没有长开的身材，被臃肿的孝服包裹的只剩一张小脸，悲伤流泪的眼睛，被冻的通红的脸庞和鼻头，要多恓惶有多恓惶。惹的正在家里的二小叔子心疼的流了好一会儿泪。央求公公婆婆把小叔子接回来。

　　可怜的五姨家，都没有打发五姨夫必须要吃的糕面，还是公公给带的。公公带着二小叔开着四轮车拉了一应需要使唤的家具、食品，去帮五姨把五姨夫打发了。

　　再问小叔子要不要回来，倔强的小叔子不说话，只摇头，五姨也舍不得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终小叔子也没有回来。

　　五姨把三个孩子也带到了城里。小叔子没有再上学，两个小的又进了学校。渐渐长大的小叔子，也渐渐脱离了童年的苦难。十四岁的时候跟着表哥去学木工手艺。从那以后小叔子很长时间都没有登过公婆的门，他的所有消息都是通过五姨知道的。

　　小叔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已经能出手了，跟着表哥师傅，虽然工资不多，但总算是有点了。托五姨来问要老公的旧摩托骑，稍加修饰也有模有样的，在街上看见骑着摩托拉风的小叔子，心里感叹，终于熬出来了!

　　小叔子进入社会早，成熟的也早，十九岁就找了个对象，姑娘也是个单亲家庭，十五岁就没了娘。真真是一对苦黄连。二十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在婚礼上，大家都赞叹，男的俊朗帅气，女的漂亮，像花儿一样，比大多明星强多了。大家都觉得小叔子总是活出来了，不管怎么说学了手艺，受苦人嘛，只要吃苦肯干，日子也错不了。

　　二十一岁时，他们的爱情结晶也诞生了，是个女孩。生下十几天的时候，我买了礼物前去看望，孩子出脱的粉嘟嘟的，长手长腿，高鼻梁，双眼皮，大眼睛，又是一个美人胚子。

　　都说命苦的人，苦水都要喝遍。孩子三个月的时候，小叔子夫妻俩发现孩子，两手紧攥，红头胀脸，像是抽搐。着慌了的小叔子赶忙去找医生，这个医生也是一个庸医，牛皮吹的山响，没见病人情况，就妄下结论：“癫痫”建议，趁小赶快扔了，将来也是个累赘! 

　　一句话，把小叔子吓的没了魂儿。两口子决定去省城看病，在老公的帮助下，住进了儿童医院。一周后，我去看望，三个月的小人儿，已经会认娘，小叔子媳妇要去厕所，一下床，孩子就哭了，小叔子赶紧过来给孩子挠了两下痒痒，孩子笑的“咯咯”的，清清脆脆的真好听，小叔子又凑上去，亲吻孩子的两个胖脸蛋，孩子边笑边扭动身体，躲避小叔子过分的亲吻。此情此景，哪里像个有病的孩子。我问前来陪同的公公，见没见过是怎样抽搐?公公说，没有见过。我还好意提醒他们，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正是大脑神经发育旺盛的时候，有时候大脑神经也会异常放电，频率要是不大，就是正常的。

　　可是对于被吓怕了的小叔子夫妻俩，对我这些话，哪里会相信，一口咬定说孩子还是抽搐。住院十几天，大夫也没有具体见过是怎样抽搐，只能出院。出院时给开了一种药，说如果抽的厉害就吃，一天一次，一次半片。

　　出院当天就吃上了，返回的路上，孩子睡的昏昏沉沉，身上软的就像面条。四、五个小时都不起来吃一次奶，硬弄醒来，吃两口就又睡着了。

　　从此以后，孩子每天睡的昏昏沉沉，再也没有发育过。好像只有身子往长长一点。一年多以后，我再一次建议，不要吃这个药了。小叔子媳妇看孩子这样，这次终于听了我的话。

　　自从停了药，孩子慢慢的睡的时间短了，又半年过去后，才开始试着翻身，这才开始延续两年前应该发育的路线。可是已经晚了。到了五岁多的时候，才学会走路。直至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嘴里只发一个音节“爸、爸”两口子就当是在叫爸爸。不晓得送屎尿，还是穿纸尿裤。

　　我跟婆婆说，小叔子总是太年轻，上的学也少，懂的知识也少。好好的孩子，让他们养成了这样。假如当时不要吃这药，就算是有癫痫，但是癫痫发作起来也只是一会会。照当年的发展脑子和身体发育的肯定没问题，说话和送屎尿更不是问题。归根结底，是他们自己害了孩子。

　　我又问婆婆，当年出去看病，你们就不能劝劝他?婆婆说，总是被抱养出去了，咱们只能帮忙，本来就恨咱，哪里还敢说不要看病的话!

　　我又说，五姨总能说吧?婆婆叹气说，五姨也不敢给说这话!

　　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好多孩子都喜欢弩气，我同事家孩子能把肚脐弩出老高，她怕的不行，她妈妈说没事，后来也就没事了。我见过一家的孩子，两手紧攥，红头胀脸的，她妈妈笑着说是在用功，后来也没啥事。

　　孩子成了这样，小叔子每年春夏秋三季做木工挣钱，冬天出去看病，把钱花完就回来。做为父母亲，总是不甘心孩子成了这样。小叔子媳妇说，还是咱钱少，北京有最好的理疗医院，没准住上一年半载，可以看好。

　　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北京儿童医院，直接诊断为脑瘫，恢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下，才绝了看病的心。小叔子起早贪黑受苦做工，又在两年后，连贷款加借钱，买了一套郊区的七十平米的房子，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小叔子遗传了公公的勤快，手脚干活也快，性子急。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搭档，人家谁也受不了他这苦，人家坐的多，他干的多，苦活累活都是他干，人家最后还嫌时间拉的长。他也觉的憋屈，最后就一个人单干。

　　可是木工活哪里是一个人能干了的，要吊顶，做造型，做厨房吊柜，于是就练就了手脚并用的功夫。

　　历经生活的磨难，还很年轻的小叔子比一般人成熟许多，对待生活也看开很多，颇有一股认命的味道。自从孩子生病以后，虽然口头上啥也不称呼公公婆婆，但是逢年过节，都要回去看望公婆。平日里小叔子媳妇还带着孩子回去小住几天，除了还是姓李，和我们也没啥差别。

　　公婆对待我们三家也一样，自家的米、面、稀罕吃的，总是三份。小叔子买房、买车，公公也要贴补，我们也是能帮些尽量帮些。

　　唉!有时候想，真的是人的命天注定!如果小叔子没有抱养出去，总是比现在活的自在些。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抱养出去，恐怕公公的公家人身份早没了!总的来说，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