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是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那一年的九月发生的。
尚未满十岁的我在那年夏天,遇到一位外星人。
我所住的城市外围有栋四层楼的百货公司,那边的顶楼是小朋友玩耍的空间。
投进百元硬币就会开始动的熊或是熊猫、像西洋城堡外观的巨大攀登架、
有如蜘蛛网般张开的网子中心,放著弹簧床的游乐器材。
总之是个能充分引起孩子玩心的地方。
那些游乐器材中,有个银色飞碟外观的设施。
我当时不晓得那个飞碟被称为亚当斯基型*。
飞碟下方是用平衡玩具的方式支撑著,小朋友进到里面时飞碟会随重心而倾斜。
飞碟距离地面的高度跟大人的身高差不多。
要进到飞碟里,必须从以等距离间隔绑在飞碟上的绳梯爬上去,还很小的小朋友是上不去
的。
单调又普通的装置,和其他设施比起来毫无人气,几乎没人会进去里面。
可是,我却很喜欢那个飞碟。
当时我偶尔会跟着妈妈去买东西,我拿到一百元加消费税的零钱后,会跑去百货公司内有
一位瘦瘦店员在的柑仔店那边买零食,
妈妈在楼下买东西的时候,我就在飞碟里吃零食,独自感受着身为外星人的感觉。
那一天小学中午就放学了,回到家的我,跟着要买晚餐材料的妈妈出门。
我和平常一样买了一百元份的汽水糖和口香糖等东西后跑到顶楼,来到飞碟下方三个洞的
其中一个,抓住垂下的绳梯爬了进去。
结果里面已经有一个人在,是个女孩子。她穿着红色衣服与长裙。
她背对着我,从凸出外侧的半圆球窗户向外望着顶楼的情况。
以为会跟平常一样没有人在的我,因为女孩的存在有点慌乱起来。
想不到女孩突然转向我这里,让我更慌张。
可是我想,这时候如果把头缩回去很像在逃跑,感觉很逊,我就默默的爬进去了。
我爬进去后飞碟因为我的关系倾斜了一下。
我跑去离女孩最远的那头再靠着墙坐下,拿出从楼下买来的的零食,先打开了汽水糖的包
装。
偷瞄一下女孩,她又继续看向窗外,背对这里。我猜她可能大我一、二岁吧。
从窗户照耀进来的夏季日光,让她及肩的黑发闪烁著光芒。
为什么她要一直往外看呢?
我分心想着,结果一颗糖果从我的手里掉了出去。
糖果在飞碟内滚著,我追在后面想捡回来,但是快捡到时飞碟又移动重心,糖果就像要从
我这里逃走一样滚到别的方向。
好不容易抓到它,把灰尘吹走的时候,听到了笑声。
不知何时女孩看着我,双手遮住嘴巴嘻嘻笑着。
“……那个,你还要吃喔?”
女孩说著,指向我手中的糖果。
她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说‘掉在地上的食物也吃,好脏的人’一样,对此感到生气的我无
言的将糖果丢到嘴里,很夸张的发出声响咬著来当作回答。
“你真有趣”
女孩又笑了起来。
真的很有趣也就算了,但感觉被人耍我就不太高兴了;我还在不爽的时候,女孩突然朝我
伸出一只手。
“我也想吃甜的,请给我一颗”
虽然是有礼貌的问法,可是也太厚脸皮了吧。我幼小的脑袋思考着要说些什么来回敬她。
“不能随便拿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你没有学过吗?”
如何啊这句。
结果女孩丝毫没有退缩。
“嗯。不过……、我认识你喔”
我吓了一跳。我跟她应该是初次见面才对,难道我们其实是同间学校的吗?
“你就是你对吧*,然后是人类、男孩子,年纪大概比我还小吧。
手上拿着零食,对我来说是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你看,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认识’这么多了”
“所以,请给我”女孩再度对着呆掉的我,伸出手掌。
老实说我听不懂她的话,输给她的气势而想不到要说什么来反击的我,只好闭上嘴把糖果
分给她。
“谢谢”
女孩说著,露出笑容。
笑起来的话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那之后我们二个人待在充满暑气的飞碟中聊天。
虽说是聊天,但都是女孩问我问题,我来回答。
不晓得是女孩太会问还是我太不会隐瞒,那一天我非常老实的说出自己名字和家里地址等
事情,
才经过这段时间,我真的已经从女孩‘不认识的人’变成‘认识的人’了。
买来的零食大概有一半被她吃掉。
不知道聊了多久,女孩突然看向窗外,说“是爸爸”。
我看过去,外面有个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站着。
“他来接我了,我先走囉”
“……啊、等一下”
我叫住准备要离开飞碟的女孩。
她问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问题我都照实回答,我的零食又被吃掉一半,感觉都是我吃亏。
再说,我还没问她名字。
“告诉我名字吧”
女孩转向我,好像在思考什么,笑容满面的说:
“外星人”
“咦?”
“我是,外星人”
女孩边用手拍打喉咙,边发出抖音讲完,然后笑了。
少了一个人的重量,飞碟倾斜一下,剩我还在里面。
我呆呆的张著嘴,从天花板上的窗户向蓝色天空望去。
在我脑海里残留着女孩说自己是外星人时那令人眩目的笑容。
真的是外星人。我那时候这么想。
从那之后,我很常在百货公司顶楼的飞碟里遇到外星人。
放学后或是假日去的话,她几乎都会在。
大多时候都是她先进去飞碟里面,我才出现。有时则是我先到然后等她。
只要遇到她,我绝对会被问一堆问题。成长过程、爸妈的事、学校的事、朋友的事。
对于她的问题,每一题我毫不保留的回答。
那时候,我觉得学校很无聊,也没朋友;在父母面前也都装作一副‘乖小孩’的样子。
不过,我不用对她隐瞒任何事情真是太好了。
百货公司顶楼小飞碟里的空间,就是我与她唯一的接点。
虽然是个难以捉摸又身分不明的人,和她的聊天过程却非常愉快。
我们聊了很多,笑得很开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期待着去百货公司和她聊天。
就算是没有特别要做什么的日子,只要心血来潮我还是会跑去百货公司。
“所以说,你也是外星人吗?”她也曾这样问我。
因为我向她承认其实我没什么朋友。
“不是耶,我是地球人”我说完后;“地球人”她模仿我说著,然后嘻嘻笑了。
在摇摇晃晃的飞碟里我们并肩而坐,二人吃着汽水糖之类的东西。
我没向她提问过。就算不问她问题,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多可以聊的。
而且我想她之所以不主动说自己的事,应该是用小朋友的角度想着要与人保持距离吧。
有时候我以为她要开口介绍自己,
她却说“因为我妈妈是外星人,所以我也是外星人”类似这种奇怪的话,又自己笑起来。
可是我不觉得她在说谎。
她除了说自己是“外星人”以外,一切闭口不谈。
我认真觉得,她是货真价实的外星人,假如被发现其他秘密的话她就得回去自己的星球了
。
不过,随着对话次数的增加,我越来越想知道她的事。
我们相遇已经过了一个月,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所以那一天,当来接女孩的人出现,她像平常一样准备离开飞碟时,我下定决心问她:
“欸,告诉我名字吧。不是‘外星人’,是妳真正的名字 ”
这是我第二次问她,比第一次问的时候还要紧张。
她也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虽然很快就恢复平常的笑容,但脸上好像带点困扰,又像在害羞般的咬住下唇。
“……我知道了”
间隔几秒、
“ 。”
稍低着头,她轻声说出那个名字。
然后才从飞碟离开。
过了一会我发现自己脸红到耳根。
我初次听见她的名字,也很高兴她终于告诉了我。
下次见面要问她什么呢?我开始想着各种问题。
可是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机会问她任何事。
隔天,从学校回到家的我突然因为某种原因发起高烧,暂时无法去百货公司了。
我卧病在床的期间,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我总觉得她在飞碟里等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
她。
过了几天,康复的我终于可以在放学后去百货公司,遇到她我一定要为这几天没来而向她
道歉,我边这样想着。
走上楼梯后,我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应该在的东西不见了。
飞碟消失了。才过没几天却消失了。
飞碟应该要在的位置变成了空地,只有原本固定支柱的螺丝痕迹留下。
我看向四周,女孩不在。
我走回百货公司内,问附近的店员顶楼的飞碟怎么了。
那名店员停下正在工作的手,低头看着我说:
“对不起耶小朋友,你说的飞碟我根本没听过,我不晓得”
就算我不断说怎么可能,店员还是一直摇头。
跟这人无法沟通。我这么想,又去抓住别的店员问了一样的问题。
结果得到相同的回答。第三、第四位也是如此。
我茫然的回到顶楼,那么多的游乐设施,只有飞碟不在。
周围充满玩着游乐器材的小孩声音。就好像这里的人全都不记得飞碟一样。
我那时候还不懂‘丧失感’这么难的词,但我当时的感受一定就是这样吧。
我坐在长椅上等著女孩。
不管我等多久,那天女孩都没有出现在顶楼。
说不定那个女孩是跟飞碟一起消失了,因为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这么无聊的念头,那时的我却怎么样都无法从脑中甩开。
那之后,我几乎每一天都去百货公司。
买好一百元份的零食,像平常那样留下一半,再坐到长椅上痴痴的等女孩来。
每个人都装成不知道飞碟的样子。她的话一定可以了解我的心情吧,我好想跟她说话。
但是,不论过了几天、不论过了几个礼拜,她都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某一天,寒冷的风吹向正坐在长椅上等女孩的我。
那瞬间我意识到,我早已忘记女孩的名字。
这不可能。
我那么想知道她的名字、她好不容易才告诉我的名字。
我明明就可以清楚回想那时的画面,可她说了什么,我拼命想也想不起来。
啊啊、果然。
因为被我知道了。
我这么想。
因为我知道了她的事情,所以她才从我面前消失。
只将自己的名字还有存在过的痕迹抹去,和飞碟一起离开了。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在哭。
就像水库溃堤,堵不住的水变成眼泪从我的双眼涌出。
旁边的人都在看我,想说这小孩怎么了。
在宣告夏季结束、秋天到来的风中,我放声大哭。
距离那年的夏天又过了十年,我大学二年级寒假的某天。
因为某个不可预期的原因,我与朋友S、K一共三人,再度回到故乡的那间百货公司。
起因是在我们准备要放寒假前,三人到学校餐厅吃午餐的时候发生的。
由于K的提议,我们分别说出小时候体验到的不可思议事件,我就把那年夏天在百货公司
顶楼遇到的事情告诉他们。
想不到灵异迷K对这件事产生浓厚兴趣。
“呜喔喔飞碟什么的真的还假的啦!欸,下次啊,一起去那间百货公司看看吧”
我跟他说,那已经是十年以上的事情了,现在去也不能做啥,K听不进去。
“没有的话就算啦,我们可以开心逛街,谁也不会吃亏,对吧?”
“……给我付油钱啊你们”在“啊哈哈”笑着的K旁边,S低声说。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阻止。
几天后开始放寒假的我们,坐上S开的车,朝我的故乡前进。
虽然我是唸县内的大学,但要回到我老家所在的城市,走国道还是得开上约三小时的车。
早上九点出发,看见百货公司的时候已过了正午。
顺便一提,因为很麻烦所以我没有顺道回家,我们是当日来回,而且年末还是得回去。
S在立体停车场的一楼停下车。即使是中午用餐时间,周围的停车状况看起来实在称不上
生意好。
大概是受到郊外那家大企业所开的大规模购物中心的影响吧。
如同当年百货公司将商店街的客人抢走那样。
我们从停车场走进店内。
人潮的确不如以往,回忆却涌上心头。
十年前,从我在顶楼哇哇大哭的那天以来,我就不再走进这家百货公司了。
我也不再跟妈妈一起去买东西,升上国中、高中也一直避开这里。
就这样,消失的飞碟、遇到的女孩,这些事直到现在我都不曾和身边的人甚至是爸妈提过
。
要说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隐瞒至今的事为什么只对K跟S二人说、为什么我会事隔十年再度回到百货公司,我当然都
不晓得原因。
硬要说的话,我当时大概是中邪了吧。
我们从一楼搭手扶梯上到四楼,去顶楼必须走四楼的楼梯上去。
往楼梯方向走,会经过在百元商店隔壁、那家我以前常光顾的柑仔店。
侧眼望去,那位我熟悉的店员就在收银机的位置。
与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商品架,陈列著与过去相同的零食,包括那个汽水糖。
通往顶楼楼梯手把的白色涂装和我印象中的比起来已经剥落大半,露出锈铁的部分。
看到了顶楼的入口。走在二位友人身后的我停下脚步。
夏季的时候,每爬上一段阶梯,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阳光照射进来,慢慢看见青空与很多的
游乐设施。
没来由的感到兴奋的我,走到一半总是忍不住开始用跑的上楼。
和记忆中的光景相比,现在看到的是微弱的冬日阳光,以及有点灰暗的天空。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完最后一个阶梯,站在顶楼入口前面。
除了心想原来这里这么狭窄以外,顶楼就跟我印象中最后一次看到的样子相同。
飞碟应该要在的地方,果然一样是空地。
顶楼只有我们,没有其他人影。或许是由于呼啸而过的冬风,并没有小朋友在玩游乐设施
。
“好冷清啊。欸欸,话说飞碟是在哪个位置?”
把手插在口袋里的K这么问我,我无言的指向飞碟过去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啥都没有啊”
“我说过了啊,现在过来也已经什么都没了”
“嗯─。只有飞碟飞到宇宙了吗……”
K觉得无趣的说著,走到像蜘蛛网般张开的网子中间,有个弹簧床的游乐器材那里。
一个人在那边蹦蹦跳起来。
接着我看见S蹲在飞碟之前在的位置,观察着地面。
我靠过去,发现他是在看固定飞碟支柱的螺丝痕迹。
“这里的确有过什么东西”S说。
“欸,什么嘛,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记忆是很简单就可以被扭曲的,消除一部分、再被替换上别的,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尤
其是小时候的回忆。
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硬把你所说的话吞下去而已”
“是喔”
“不过,我还是有一些吞不下去的地方”
“欸……、那是指、哪个部分?”
S没回答我,他瞄了眼跳完弹簧床后又爬上攀登架的K,一个人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我饿了,总之先下楼吃饭吧”
可是,我真的很在意刚刚的话。
“欸、我说的事情,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不对劲啊”
S转过身、
“在你记忆中店员的回应,还有……”
不知为何S好像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说出接下来的话。
“……还有,女孩真的有把名字告诉过你,但你却忘记名字的这件事”
说完,S又走向楼梯。
旁边的K慢慢从攀登架上爬下来。
我看着他们二人,站在原地思考S的话。
店员的回答就是‘我不知道什么飞碟’这句。
而实际上飞碟是从顶楼忽然消失无踪,简直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然后是女孩的名字。
我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境。
闷热的飞碟里,从天花板的圆形窗户照射进来的圆柱形阳光如同聚光灯般。
在我面前,女孩露出笑容,稍稍咬住下唇。
她的嘴巴动了,但是就只有这个部分,我明明没有塞住耳朵却听不到。
包括外面喧闹的小孩声、宽广街道的嘈杂声都消失了。无声的状态。
有阵子我还想,会不会我真的是被外星人诱拐,被消除记忆了呢。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是个很可爱的妄想。
但的确就像S所说,是有些让人怀疑的部分。
无法确认事情的样貌,感觉它就在伸出手也碰不到的边界附近飘来飘去。
我闭上眼、集中精神,想抓住它。
“喂─你站在那干嘛,快过来啊”
结果我失败了,因为说话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看过去,K站在楼梯入口,S已经走下楼了。
我摇摇头,正准备往前走的时候。
那瞬间,有个东西出现在我的视线一角。
飞碟曾经存在的空间,在那角落放著果汁空罐,空罐里面插著一朵花。
紫色的花。
觉得头有点痛。我稍微走近那朵花。
花朵是用纸折的,因为折得很好,远远看还以为是真花,连茎跟叶都有。空罐子上半部被开罐器之类的器具切掉了。
就像是拿来供奉的花一样。
和那天一样寒冷的风吹来。
那个瞬间,我终于抓住在我脑海里飘浮着的东西。
啊啊、是这样啊。
所以、
所以那一天,飞碟忽然消失。
所以店员才会对我说‘我不知道什么飞碟’。
所以我才、忘了她的名字。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不过疼痛也伴随而来。就那样忘记说不定还比较好吧。
我抬头望向天空,没有特别对着谁,沉默的提问。
我能不能再一次忘记呢?
“……喂喂喂、你到底在做啥啊从刚刚开始”
在我身后的K露出觉得奇怪的脸。
大概是想我们怎么这么慢,走回来的S正在楼梯的入口。
我什么都没说,默默走过他们二个身边。
后面传来他们其中一人叫我的声音,但我并不是很在意。
下了楼梯,我的脚步停在四楼柑仔店前面。
走进店里、十年不见的店员用笑脸迎接我。
他当然不记得我了吧。
就算记得,我的脸和体格跟十年前相比也已经有了变化。
二位朋友在柑仔店外面呆呆的看着我。
我买了刚好一百元的零食。
与那时候相同,三十元的汽水糖、附抽奖的泡泡糖、像球一样形状的糖果。
“那个……、您还记得吗?”
在柜台分别拿出一枚百元硬币与一枚十元硬币,我问正在结帐的店员。
这名瘦瘦的、约五十多岁的男性看向我、“您是说什么事呢?”
果然不记得我了。
“我很久没回来这里了。……以前、顶楼有个飞碟的游乐器材对吧”
结果、“啊啊”店员发出肯定的声音。
“有的有的、嗯,飞碟对吧,摇来摇去的”
我点头。飞碟真的存在过,不是一开始就没有,也不是我记错,顶楼确实有飞碟。
停顿一下。
“……可是,因为发生事故所以消失了吧?我记得是、有个女孩被卷入意外”
我发烧病倒的那天,电视上播著某件意外事故的新闻。
百货公司顶楼有女孩从游乐器材坠落,受重伤昏迷。
原因是因为其他小孩从外面摇晃游乐器材,结果器材失去平衡。
店员稍微皱着眉头,看向我。
“你是记者吗?”
他在警戒着我。
“不,我是大学生。我以前很常来这里买零食,总是买一百元的份。
偶尔您会少收我五元的消费税呢。”
店员的表情放松下来。
或许是觉得跟我聊聊也没关系,也有可能是想起了我。
感觉还蛮爱聊天的瘦瘦店员,接着告诉我很多事情。
“这个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记得,是夏天吧,夏天快过完的时候。顶楼发生一位女孩从游乐器材上摔下来的
事故。
受重伤昏迷,可能撞到要害了吧,几天后就过世了。”
在她昏迷的那几天,我发烧病倒。
“意外发生的时候,有几个小孩在附近吧”
“对,有几个人抓住可以爬进入口的绳子,摇晃着器材。
工作人员注意到后想去阻止他们,但来不及……”
然后她就掉下来、死了。
“器材就是因为这原因拆除的?”
“是啊,即便只是普通的伤也已经很严重,更不用说有人丧命了。
那个时期,大家也开始在检讨其他公园的器材危不危险、需不需要拆除之类的呢。”
“……我,很喜欢那个飞碟。可是某天上去顶楼,突然发现它不见了,我非常震惊。
问了店员,却得到不知道、没有飞碟之类的回答。我就搞不懂事情到底是……”
“啊啊……、真的非常抱歉”
店员这么说著,微低了一下头,用比刚刚还小的音量说:
“虽然可能不是事实,那个时候死去的女孩,似乎在学校被霸凌。
那位在事发当时想阻止的工作人员,听到其他小孩说了很多过份的话。
因此,有很多人过来采访,不过店员都在下面工作所以不可能知道,就算这样他们还是
想问详细情况,
当中也有人会利用小孩子来打听。”
所以那时店员才告诉我‘我不知道什么飞碟’。
恐怕上面的人也交代他们不要做出任何回应吧。
“真的很可怜……”
店员望向远方,轻声的说。
“那孩子的爸爸,在这家百货公司上班”
“咦?”
“啊、没有,虽说我只是个毫无瓜葛的人,但从旁边看,他们真的是感情很好的父女。
爸爸在这里从早工作到下午,晚上还有别的工作的样子,
那孩子总是在这里等他。
二个人会一起下楼买晚餐材料然后回家,一直都是这样。
掌厨的好像是那孩子,因为妈妈生病了”
“生病……”
“对,不过病名我忘记了,似乎是很特殊的疾病。”
‘因为我妈妈是外星人,所以我也是外星人’
我回想起她说过的话,但还是不明白。
她几乎没说过关于自己的事。
“那位父亲,现在还在……这边吗?”
“没有没有,事故发生后他很快就辞职了。从他的心情来考虑,应该是无法继续在这里待
下去了吧”
“这样啊……那个,非常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
“不会不会”
向店员道谢后,我把零食平分成五十元份再用袋子分装,走出柑仔店。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又转过头。
“那个,我想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在顶楼放著用纸折的花,那个是……”
“啊啊,那个大概是清洁人员放的吧,应该是中泽女士。
是一位发福的欧巴桑,哈哈。她在这里工作的年资和我一样长。”
“那朵花,好像是”
“对,是堇花*”
说完谢谢,我离开店里。
我那二个朋友在百元商店前面无聊的盯着商品。
K看到我,“好─慢喔”
“事情结束了?”S说。
还没,我摇摇头。
“你们先去吃吧,一楼应该有美食区。”
“什么什么、刚才开始你到底怎么了,很奇怪喔。发生什么事了?还是说你在瞒着我们什
么痛痛痛痛很痛S痛痛痛”
可能是目前最搞不清楚状况的K,被S抓住脖子拎走了。
举起一只手,我无言的向二人道歉,再度从四楼爬上楼梯。
我边走边想。
其实我全都明白。当我在家看见那则新闻,就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女孩了。
可是我的脑袋,否定了这件事。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发起高烧。成功遗忘了那起事故还有女孩的名字。
因为我要让自己以为,那孩子还活着。
因为我还想再见她。
我瞇起眼睛。
与刚才不同的大量光芒照进通往顶楼的楼梯,不是透明的冬日阳光,而是光彩缤纷的夏日
阳光。
已经剥落的楼梯涂装,不知何时变得纯白干净。
是十年前的景象,什么也没变。我也和当时一样拿着一百元份的零食。
感到困惑的我一步步踏上阶梯。上楼的时候我想到S说的。
记忆很简单就能被扭曲。
那样的话,如果是一秒钟前的记忆呢?零点一秒前的记忆呢?零点零一秒前的呢?
假如人的意识就是记忆的集合体,就会像我现在所看到的这样吧。
强硬的说服自己,我继续往前走。
阳光越来越强,传来夏季的味道。我听到小朋友们的声音。
忍耐不住,回过神来我已经在用跑的了,冲上了楼梯。
顶楼。
银色的亚当斯基型飞碟应该就在那里。
在夏日阳光中,它真的就在那里。
我急忙跑向它,不快点的话我怕施在我身上的魔法就要消失了。
就在我的眼前,飞碟真的存在。
小时候搆不到的主体,我抬手摸了一下。粗糙的塑胶触感。
我抓住绳梯。进入飞碟的洞口就在我头上。
在不在里面呢?
我停下了动作。
就这样进去飞碟里面真的好吗,我开始思考。
现在魔法还没解除,我还在那天的夏日顶楼。
但我真的进得去这个飞碟吗?
可以的。我回答自己。
不过就算真的进得去,在我踏上绳梯,身体离开地面的瞬间……
这个幻觉,是不是将不再是幻觉了呢?
‘……怎么了?’
从我头上传来令人怀念的熟悉声音。
我还抓着绳梯,由于事情太过突然我连呼吸都忘了。
‘你不进来吗?’
她的声音。
连这声音都是我的脑袋创造出的幻觉吗?还是说、
‘来聊天吧。还是要我拉你上来?’
有一只小手从入口的地方朝我伸过来。掌心向上,我看不到脸,只有手。
如果握住这只手,我就回不来了。我有这种预感。
充满著困惑,数秒钟的迷惘,一瞬间的犹豫。
我将自己的右手轻轻放上她的手。
交叠,然后放开。
她的小手上,放著里面装有汽水糖、糖球的袋子。五十元份。
她抓住袋子,手缩回飞碟里。
“对不起,我不搭了,我的朋友还在等我”
像在思考我说的话,她停顿了几秒。
‘……朋友?’
“嗯”
‘你交到朋友了?’
“嗯”
‘是好朋友吗?’
“嗯”
好怀念,以前也是这样。她问我答。
‘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吗?’
“嗯……当然囉”
有冰冷的东西掉落在我脸颊上。
是雪。
夏日的百货公司顶楼,细雪随风飞舞降下。
魔法差不多要解除了,不知何时我已经感觉不到应该还握在手里的绳梯。
周遭小朋友们的声音也消失了。
只剩眼前的银色飞碟还在。
为了不让它消失,我直直盯着,不转移视线。
忽然间,有个女孩子的脸从入口探出,看着我。
然后笑了。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笑容。
‘点心、……谢谢你’
想回答她,雪却在这时候飞进眼睛,我眨了一下。闭上、张开。
仅仅这样的时间,飞碟已经不在我眼前。
下著雪的顶楼谁也不在。脚边只剩下固定飞碟的螺丝痕迹。
一段时间,我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天空。
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跟S说的话,会被说是幻觉幻听还有幻想吧。
然后我看向手里拿着的东西。
“呜喔喔,是雪,下雪了耶!”
我转过去说话的方向,应该待在一楼美食区的K和S走上顶楼。
S一只手提着塑胶袋。
“你们二个……怎么了?”
问了以后,S将手中的塑胶袋举高。
“想说在顶楼吃比较美味,所以从下面买上来了。喏,这是你的三明治。”
说完,S把用纸袋包著、冒着热气的大三明治拿给我。
我盯着三明治看了一会。刚刚好不容易才停止哭泣,现在眼泪又快掉下来。
我拼命忍住不哭,无言的咬了一口。
K发出笑声。我还在想发生何事,S也小声笑了。
我突然呛到。
超辣。
是辣椒,大量的辣椒酱被涂在三明治的面包夹层。
我咳到眼泪都跑出来。我要收回刚刚的话,这些家伙才不是什么好朋友。
“不是我喔,主谋是K”
你没阻止他的时候就是共犯了好吗
对这二人超火大,我把剩下的三明治一口气吃掉,结果他们笑得更大声。
可能因为吃了太多辣椒,不只嘴巴,连眼睛都在痛。
三人坐在顶楼的长椅上,为了消去口中味道我喝了递过来的茶。
虽然怀疑这该不会也是陷阱吧,幸好只是普通的茶。
“那,你的事情都搞定了?”K问。
我点点头。K似乎想问到底怎么了,不过他没有要在这个时间点开口问我的意思。
相反地,我把手里五十元份的零食打开,将东西平分成二份后再分别拿给K和S。
“这是什么?”
无法理解我突如其来的动作,他们二人同时问我。
为了报复他们刚才的行为,我用意味深长的笑脸回答他们。
“要说的话,这个是K最喜欢的东西,然后,也是S难以吞咽的东西……”
我的话让他们二个互相用疑惑的表情看向对方。
“而且,这也是我刚刚给外星人的东西、吧”
S狐疑的盯着手中的口香糖看,K则是很小心的舔著打开来的糖果。
看见他们的举动,我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