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乐

2019-10-11 07:08:24 作者:
在冬季,头顶几乎日日是灰白的,而下了雪,铜钱大的雪花一点点铺满地面,吞覆了地上的所有一切,远望,便是天地一色,万籁俱寂,满目萧索。饶是北川这样繁盛的京都,也抵不过无晴无日的寒冬。往日最热闹的长街,如今也淹没在雪色里,路边的铺子多半大门紧闭,唯有几个忍寒挨饿的瘦乞瑟瑟地蹲在路边,目光灼灼地向偶尔行车经过的人家乞讨。其中一个衣着单薄的妇人面色苍白,几乎就要瘫倒在雪地里,竟连起身哀求的力气都没有了。透过马车的帷幕,我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尤是司空见惯的,也依然感到世道凄凉,穷苦人家生存艰难。叫停车夫后,我唤来丫鬟鸳鸯,叫她将一袋银子分发给他们。顾南珢转头看我,微微一笑道:“安儿心善。”他今日未绾很严整的发髻,黑发半束半披,穿一件品竹色云纹青裘,端坐在那里,模样俊美又极温和。我淡笑回应,却不说什么。这样一个清隽淡泊样子的人——时常我会想——由万里之外的故土被南皇遣来作质子,会存何等心思呢?公子府距皇宫并不远,不消多久,马车便已行至宫门前。我下车,等鸳鸯将翠纹羽缎披风于我系好,顾南珢即递来一只手炉,“外面冷的紧,安儿莫要冻着。”我一怔,想到这个男人即使是做戏,能做到这份儿上,若不是自己早已将真心交付他人,怕也免不了沦陷。“多谢公子。”我与他比肩,双双步入皇宫。这便是我自出嫁以来,第一次进宫了。大殿上,许多官员已到,时辰尚早,帝后未至,大家便三五聚在一处说笑,场面也十分热闹。见我们二人到来,不少人前来恭维。“拜见陌玉公子,南和夫人。”顾南珢依旧如春风明月,一一点头见过,方携我落了座。作为质子,他几乎有着无可挑剔的本分,鲜与朝中官员走动,即使见了,也只点头示意。“岳父大人向来很早到,今日如何却这样晚?”顾南珢有意与我多说话,问道。“雪地里马车不好走,也许耽搁了。”我正回复,却见百官起立,皆望向一处,那里走来我的父亲,更有全北域独尊贵的帝后。一片“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之中,我悄然抬眸,望见远处的他。时隔多日,他于我熟悉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天子的威严与肃穆。我心下一涩,许多次,我警告过自己许多次,却原来真正见到时,还是会不住心悸。他们已要行至面前,我却失了神般只僵僵地看着,顾南珢轻轻扶住我的两臂,向前道一句:“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我于恍惚中转醒。“妹妹的病,可好些了?”皇后上前一步搀住我,看着她那与我一般无二的脸,我喉咙一窒,说出的话虚弱又暗哑:“多谢皇后娘娘挂怀,臣妾的病并无大碍。”我尽量不去看他们,尽量不让自己有丝毫失礼不妥之处。父亲走过来,不称我南和夫人,却道:“长乐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得陌玉照料,为父便放心了。”我只浅淡地应着,并不多说话。倒是顾南珢言笑晏晏,与父亲交谈甚欢。司钦策,司钦策……我坐到仅与上首离着三阶的位置,明明与他这样近,却已是隔了山海之遥……我在心底一遍遍呼唤这个名字,一遍一遍要把它压在心底,痛楚却是愈来愈强烈。终于,我眼见他为他的皇后整理发髻,倒酒送茶,剥瓜拾菜。我红着眼眶,强忍着不让众人发觉,却仍叫顾南珢问道:“安儿可是不舒服?”“是啊,头疼的厉害。”我接过鸳鸯递来的帕子,及时拭去了一滴清泪。“为夫带你回去?”他仔细看我,语气十分挂怀。“不了,我让鸳鸯带我去偏殿休息便好,你是公子,怎好说走就走?”我抬头强装无事回看他,不等他反应,便携鸳鸯逃也似的离开。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无法按捺,我捂着脸哭了出来。鸳鸯被吓了一大跳,以为我难受的紧,慌张要折回去找顾南珢。我及时叫住她,吩咐她在偏殿等我,便一个人失神落魄地走到了宫内最高的一处城墙。已经是黄昏,天空一点点暗沉下来。“长乐,以后我称帝,你为后,我定然要把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两年前少年青稚的话犹然在耳。还记得那时的他们也是在这处城墙上,看着盛世江山,看着万民安泰,自己笑盈盈地对少年说:“不,长乐什么都不要,长乐只要阿策一个人。”又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积在地上,映照出黄昏的光,好似一滩血。雪坠地尚且不即融,可感情,却似乎要比渺茫的白雪更柔弱,更凉薄的。“往后每年的腊八,长乐都陪我来这里好不好?”今年的腊八,司钦策怎么不来?原是,他,娶了别的姑娘……我只站着,手炉已不知落在何处。一股风从远处袭带雪花而来,我伸手接过一点,捻在手心里,竟生出温热。是泪啊。“安儿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身后突然传来顾南珢的声音,他一步步踏上台阶,停住了。我滞了滞,掩去眼底水光,转头看他。他是一个人来的。“这皇城的雪景,在这儿方能看得完全。”“看雪,”他低头走过来,为我轻轻拂去发上的白雪,然后握住我的手低声地道,“下次看雪,记得带上为夫,为夫也好给安儿暖手啊!”他唤我安儿,从未有人唤我安儿,他们都唤我“长乐”。“公子你可知道,嫁给你之前,我已属意他人了。”我慢慢退开,不去看他神色。却听他浅笑一声,毫无所谓:“安儿是我的妻了,别人抢不走的。”我看向他,心中酸涩莫名,眼泪一下子哗啦啦涌出来:“顾南珢,你是南国派来的质子,我是北域大将军之女。我们的婚姻只是纠缠着利益关系的一场骗局,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既然如此,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这话伤人,常人听了即使不会愤怒,至少也该置气走开。可他是顾南珢,他说:安儿喜欢看烟花吗?一道烟火划破天际的声音传来,我回身,正看到它升入暗夜之中的苍穹,随后在静谧的天边绽放开来的景象。莹莹闪闪,好似星辰。冬天的夜总是黑得快,也黑得彻底。眼下乍一在天空中开出许多烟花,火光照亮了一方天地,照亮了白雪,也照亮了我们两个人。这番景象是我所梦见的,而我梦里的那个人……“谢谢。”我走开了,走下城墙。刚至转角,迎面就浩浩荡荡走来一行人。相见又不想见的人――父亲,姐姐,还有他――都齐了。顾南珢也跟着走下来。“朕说这一角鲜有人至,怎会见得烟火,原来是陌玉公子在这讨得美人笑呢!”司钦策笑着看我们,神情不辨喜怒。后来――记不清那晚顾南珢是如何辞行回家的,只记得回到府内他说:“你若不喜欢皇宫,以后便不去了。”一片寂静里,我点了点头。时间一天天过去,马上就要到除夕,父亲自宫中上完早朝来看我。他带来一件衣裳,装在金丝檀木里,打开一瞬间似乎周围都华贵许多。那真是极好看的一件衣裳。淡紫色的衣摆上用金丝绣着许多海棠,每一朵皆是栩栩如生。又间或点了无数珍珠,与腰间垂下的流苏相映成辉,星光闪闪。他告诉我这是宫里的赏赐。“可是人人有的?”我问。“这雪山银狐是罕物,岂能人人有的。”他打量着我,微一皱眉,又道:“是皇帝专赐给安家女儿的。”安家?坊间称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只手撑天的安家?原来如今他惦念着我,全承得安家的荣光,抑或是我那皇后姐姐的恩宠。我略有些失神。父亲见我这模样,一时间不再说什么,后来终于走了。临走前他说:“长乐,无论如何既嫁了人,就莫在记挂前尘。你姐姐她,在宫里尚且过得安好……”我笑了。是啊,他都知道,他知道我那么喜欢司钦策,他知道我非他不可,他一直都知道。可既然他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将安长平嫁给司钦策,为什么嫁给他的人不是我?我记得了,是安长平那天跪下来与我说:“姐姐一生不与你争什么,姐姐只是想嫁给他……”我的姐姐,我的孪生姐姐。看着那张与我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我心痛得如同绞肉。后来,姐姐成亲了,我也成亲了,父亲将我们同时送出将军府,临别赠言:长平乐,长平,长乐。“噗——”我终于扳着椅辈吐出好大一口血,眼前一阵晕眩,醒来时屋里四面已都点上了油灯。“鸳鸯。”我平躺着,胸口仍不时传来刺痛感,鸳鸯就伏在床畔,两只眼睛似合非合,见我醒来,却锃得亮了。“夫人,”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忙起身问,“夫人感觉如何?”我点点头,要开口却发觉嘴巴干燥非常,正要示意时,顾南珢的头即探过来,手里端得恰是茶水。“喝水,”他支退屋里其他人,将我扶坐起来,又道:“还难受吗?”“谢谢。”我一口气喝完了茶,方觉整个人都通透起来。顾南珢没了声音,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再一言不发。“你——”我看着他今日似乎不同于往日,心底便生出些异样。顾南珢是温和的,一向如此,但今日的他更有几分内敛,几分冷酷,还有几分难过?终于我问他:“你可有话对我讲?”顾南珢双眼澄澈,看着我时好像能窥出我的所有,而于他,除了真挚,我却再看不出其他什么,他说:“安儿此生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雪停了,宫里派出一批闲散军队于大大小小街巷扫除积雪,是为的明日除夕做准备。此时,北川很多枯干的枝桠都被系上红绳挂上红灯笼,小孩子们又可以四处奔走,集会也都恢复了往日热闹,新气象与艳阳一起从白茫茫的云雾中透出来。今晨宫里早早传来旨意,是皇后娘娘邀我和顾南珢共赴明日家宴。是家宴,不是国宴。“明日可是大日子,夫人不如就穿那件宫里赏赐的烟罗紫狐裘赴宴吧,一定好看极了。”鸳鸯脸上也有喜色,明日她是被许可回家与父母亲一同过节的。“不了,我近来身子不舒服,难免不会将病气传给帝后,”传话的人走后,我对鸳鸯道:“你去与公子说一声,就说我明日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好。”第二日下午,顾南珢过来寻我。“你真的不打算去了?”他站到我面前,高高大大的身子挡住我所有的视线。“嗯,替我与他们道祝福吧!”“你知道——”他突然停顿下来,视线凝落在我身上很久,最后终于道:“皇后有身孕了。”“啪嗒——”是剪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我也好像听见了体内什么东西猛地一颤,终于掉落了。“恭贺……姐姐……”“嗯”顾南珢沉吟半晌,然后蹲下身拾起剪子,将它弃掷一旁,道:“这些残枝败叶,不必剪了。”他步步远去。到了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下人们都被安排了出去过年夜,而我,竟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bdy
上一篇: 专属味道:冰镇可乐
下一篇: 结发为夫妻
0
相关推荐